第314章 參不透(一)
楊千予跟著紫雲真人一路走著,周邊穿著各式各樣神鬼道服的人們手中持著拂塵,口中念著根本聽不清楚的經文。
這些經文一字一句傳入楊千予的耳中,雖辨不清字句,卻讓楊千予回想起小時候。
前世的紛紛擾擾,爭吵不休。
今生的分分合合,不見白頭。
“前面就是城關了,要准備好,入城的時候,守軍是要逐一盤查的。”紫雲真人低聲說。
楊千予的臉上已經用顏料畫上了各種復雜的裝飾和花紋,又在外面戴上了面具,外人好奇的眼光一直在打量著這一隊道士。
城門口排起長隊,都是入城和出城的人。到了紫雲真人這一隊的時候,真人溫和有禮地笑著,將通關文牒遞給官兵。“貧道乃是特為聖母皇太後的祭祀而來,這上面有各大州府的印章。”
官兵看了兩眼,又看了看這樣的隊伍。大樂人敬重道教,對於道家門人還是頗為敬重的,官兵一看這裡面都是些道姑道士,便也雙手合十行了個道家禮,說道:“真人客氣,請進吧。”
楊千予沒想到,這一行竟會是這樣順利。
也許是入城本就比出城嫌疑少一些,也許是因為著連日苦守無果,守城的官兵已經是放松了警戒。
這下楊千予提前做好的那些“准備”,可是一點兒用場都沒派上。
得翰嗤笑一聲,瞟了楊千予幾眼,似乎是在嘲笑她多此一舉。他湊過來,剛想要開口說些什麼,就看得紫雲真人扭頭遞過來一個白眼。
紫雲真人:“不許說話,你想暴露麼?”
得翰:……
這都已經走過了關口,難道他還不能說話?得翰的臉都委屈得扭曲了起來。
再一次回到朱雀大街上,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再了,因著全程連日的封鎖,路上的行人稀少,顯得有些冷清。蒔花館的招牌下面,客人們陸陸續續地走入走出,姑娘們嬌笑著,裡面傳來柳浮生虛無縹緲的歌聲。
“姑娘在看什麼?”紫雲真人問。
楊千予笑笑:“在看紅塵。”
“哦?紅塵是何物?”
“我若參得偷紅塵是何物,便又何來這麼多苦惱呢?”
千老將軍的尊尊教誨。
楊誠國的冷眼。
狹長的,帶著月光的巷子。
廣闊的,浩淼的水波。
紛紛擾擾的林山雪落,滿樹梅花。
齊景杭溫潤出塵的笑,帶著涼意的指間停留在她臉頰上。
還是如此啊!
斷不了的七情六欲,放不下的離合悲歡。
心在何處?
心在紅塵。
紫雲真人搖搖頭:“姑娘既然心向紅塵,又何必自尋煩惱呢?”
楊千予一愣,卻見紫雲真人唱了一聲經文,轉身走得遠了。
一行人進了皇宮,楊千予心裡掛念著齊景杭,但現在她不能隨意亂走亂看,要謹記自己的身份——一個來給聖母皇太後祭祀的道門中人。
不過好在她臉上帶著猙獰的面具,宮人們對她也不甚注意。
“真人遠道而來,辛苦了。”納蘭祥領著紫雲真人一行人在偏殿下榻,“皇上內務繁忙,多有怠慢,真人勿怪。”
紫雲知曉楊千予的心思,問道:“敢問公公,皇上的龍體,可好麼?”
納蘭祥:“真人費心了,皇上先前有些不適,已經服了藥。”
齊景杭的身體是越來越差,但精神確實越來越好,有時候瞧著他,已經不像是病入膏肓之人,甚至十三先生和納蘭祥偶爾會產生錯覺,覺得齊景杭根本就不曾生病,不曾中毒,他與以往那些兢兢業業的勤勞帝王沒什麼兩樣。
在偏殿下榻後,紫雲真人這些人是不許在宮裡肆意走動的,楊千予哪怕是心裡再盼,也只不過在有一日黃昏的時候,遠遠地瞧見了齊景杭一眼。
這一眼,最先瞧見的就是他的眼睛。
無論是白晝,還是暗夜,是伴著春花,還是冬雪,這雙眼都太漂亮,眼角是那樣的狹長而深邃。剔透的疏離,溫存又漠然。好像夜空裡觸不可及的星星。
曾經楊千予與他初識的時候,他就是這樣的一雙眼。
楊千予著迷與這樣的一雙眼睛。
而後兩人如膠似漆,這眼中更多的溫柔似糖如蜜,好像春風。
齊景杭那時候是在去御書房的路上,一個小宮女頭上戴著兩朵梅花走過去,給他行禮問安。齊景杭停下來,問了那宮女幾句話。正巧就落在了楊千予的視線裡。
他跟那宮女說些什麼呢?
是談論天氣,還是誇獎那發髻上的兩朵弄梅?
那宮女好像長得蠻秀氣,楊千予心裡泛酸,說不出的難過。她想要關上窗子發脾氣,可卻舍不得將視線從他身上挪開,只得貪婪地望著,望著……直到他走遠,消失在小路盡頭。
祭祀那日,天朗氣清,寒枝初發。
於天壇之上,昭天地日月神明,紫雲真人輕甩拂塵,走上祭台。身旁的小道童端著聖水,跟在身邊,亦步亦趨。
楊千予與與她一同的道人們站在兩側,手裡輕搖那手竄兒。
齊景杭站在下面,與百官一處,卻又仿佛與其余人割裂開來。今日是他母妃的忌辰,為表達對聖母皇太後的哀思,齊景杭在龍袍外,罩著一件素白色的狐皮大氅,那龍袍也與往日的不同,基調更加蒼白,龍紋暗淡,襯得他膚色仿若透明。
身覆千秋雪,清寒枝上梅。
楊千予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,她數次偷看,冷不防他也投來目光,兩人的視線一對,楊千予慌忙低下頭去,手上的動作便慢了一拍。
說來也怪,她帶著那古裡古怪的面具,眼睛的位置只有兩個小小的孔罷了,在齊景杭那個距離,他根本就無法察覺楊千予是否是與他對視了一眼。可在那一霎那,楊千予竟從頭至腳,有了一種被看穿了的感覺。
這感覺讓她無地自容,恨不得挖開一個坑跳進去,將自己埋起來。
祭祀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,早上的部分完成了之後,楊千予幫著紫雲真人收拾了一下祭壇,抱著裝有各種道家用具的箱子,走在通往偏殿的路上。
突然納蘭祥與幾個侍衛抬著步輦匆匆而來,沿路的宮人紛紛跪下,將頭抵在地面上。
楊千予也趕忙將箱子放在地上,跪下來等皇上先過。
步輦從她面前經過,上面坐著的那人清冷如月,她不敢抬頭去看他的表情,也不敢去看他的模樣。她心裡有一個聲音,不斷地期盼著,他會認出自己,認出自己!
可那步輦上的人,連看也未看她一眼,就那樣過去了。
楊千予松了一口氣,可隨之而來的,竟是深深的悵然。
自己是在盼望著什麼呢?
楊千予抱起箱子,直起身,轉頭一眼,卻看到牆角處衣角一閃,一個穿著褐色宮裝的嬤嬤走了過來。那嬤嬤的面容十分陌生,臉上皺紋縱橫,但楊千予凝神一看,卻總覺得有些怪異。那嬤嬤的臉雖然年邁,但一雙眼睛卻是十分清澈,那不是一個上年紀的女人的眼睛,而更像是一個年輕的,愛美注意保養的女人的眼睛。而這個嬤嬤走路的姿勢,楊千予也總覺得有些似曾相識。
楊千予剛想走上前去與那嬤嬤搭話,卻聽到後面一聲呼喚。
“那個道人!你,過來!”納蘭祥在身後喚道:“皇上有話要問你,隨我過來。”
“我?”楊千予指著自己,驚訝地問。她不敢用自己原來的嗓音說話,怕被納蘭祥認出來,因而還故意壓低了嗓子。
“對,就是你!”
楊千予頗不情願地挪過去,問道:“皇上叫貧道,是有什麼事啊?”
納蘭祥:“皇上的心事兒,我這個做奴才的可猜不著,等會兒見著了皇上,要怎麼跪,怎麼說話,可都知道麼?。”
楊千予咽了口唾沫,有些緊張地說:“貧道……懂得。”
“懂就好,別到時候出了差錯,誰也救不了你。該說的話說,不該說的,一句也不要說。”
推開殿門,楊千予就看見齊景杭背著手背對著光站著,他的白狐裘大氅頗為隨意地披著,龍袍袖口露出的一截勁瘦清臒的手腕,由於久病,而顯得有些嶙峋。
楊千予看著他的背影,一瞬間有些恍惚,眼淚瞬間就有點要繃不住,掉下來。
齊景杭轉過身來,陽光一瞬間就灑在他臉上了,那樣冷酷的一張臉,楊千予第一次知道,本來面對她溫暖如春的那張面容,在面對別人的時候原來是這樣的冷漠。
“紫雲真人的弟子?”
“是,皇上。”楊千予愣了一下。
“見到朕,為何不跪?”
楊千予心裡一驚,這才反應過來,自己剛剛竟然看著齊景杭走神了。
納蘭祥狠狠地瞪了楊千予一眼,小跑到齊景杭身邊,低聲道:“陛下,這些方外之人,不懂什麼禮節。”
齊景杭微微頜首。
楊千予趕忙將箱子放到一邊,跪下來說道:“貧道見過皇上,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。”
“罷了,起來吧。”齊景杭伸出手來,想要扶楊千予起來,楊千予剛剛伸出手,突然看到自己的手如最溫潤的玉石一般,上面的肌膚仿若羊脂,而指甲那樣的圓潤小巧,帶著光澤,這雙手根本就不像是道人的手!
楊千予連忙收回手去,低頭說道:“皇上!貧道一介草民,身份低賤,不配皇上親自來扶。貧道自己起!”
齊景杭:“你們方外之人,講究萬物平等,也會在意身份高低麼?”
“小道生於紅塵之中,努力修道參悟,可還參不透這紅塵,自然在意。”楊千予額頭見汗,絞盡腦汁解釋道。
“好一個,參不透紅塵。”齊景杭卻笑了,收回手去,走上座位上坐下:“功名縱得皆虛幻,浮世落花空過眼,紅塵俗世又有誰真正參得透?”
納蘭祥朝著楊千予哼道:“還不快起來!”